养母在我16岁时突然疾病猝死,养父一年后再娶,为了怀孕的妻子,将我赶出家门。那时我才知道,我并非父母亲生的。
命运轮转,我在世上跌跌撞撞,终于有能力立起来,靠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时,一个电话却又将我拉回养父身边。
他已经重病不治,仅靠吸氧和营养液维持生命,随时可能消亡。
养父再娶的李阿姨,已经放弃了他。
查房医生的一句话,近乎随意的口气问,放弃治疗是吧?
是的,他也许千百次地经历过这样的事情。继续救要住iuc,而且机会不大,即便成功了,后续的各种手术,并发症,花费至少100个w起。
可就是这一句普通的话,却让我遭受了良知的拷问。
我究竟是否应该给养父转院,继续用钱打水漂给他治疗?
还是为年少时他的绝情做报复,彻底不管他?
此时我脑袋里就一个问题,我应该和谁商量呢,应该咨询谁呢?
手机微信通信录里的人?
那些个标着xxx公司李总,xxx公司陈总,xxx银行xxx经理?
这些活生生躺在我通讯录里的人,平时联系得很密切的人,此时是符号,没有任何意义。
亲生父母?
我17岁才猛地到了他们身边,相处数日就离家务工。
从心理到身体,我们都不曾真正地亲近过。
除了偶尔互相问候,他们更希望我赚钱帮他们的儿子娶上媳妇,如果我说救养父,恐怕第一个跳出来阻拦。
亲生父母的兄弟姐妹?
不在一起长大的彼此,也就像是普通朋友一样。
大姐生了一堆孩子,还谈不上生活,只是温饱。二姐……三姐……算了吧。这和她们有什么关系呢?
李阿姨?
她已叫人回去准备棺材和纸钱了。
原来,此时此刻,决定他生死的,这天地间,只有我一个啊!
当我决定给养父转院的那个清晨,有人在背着书包高高兴兴地去上学,有人在楼下遛爱宠,有人已经到了单位沏上咖啡,有人还在被窝里没起床,有人驾着爱车堵在路上咒骂,不停的按喇叭,有人做上了飞机,开启了新的旅程。
谁能理解,有那么一个人,正在别人的命运上进行生死抉择,她反复拷问着道德,良心,金钱,以及重复回味着伤害和恐惧。
她在医院的走廊,走了48个来回,她不停地搓手,以至于已经一片发红,在权衡利弊的时候,脑袋里却一片空白。
那一刻的孤独感受,会永远存储在大脑皮层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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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做出给继父转院继续治疗的决定时,李阿姨都震惊了。
她不停地跟我说,她和父亲的家里,已经一分钱没了,只剩下房子和地,那是要给她生的孩子留的最后依托,打死她都不会卖。
她咬牙切齿地说已经仁至义尽了,她绝不可能再去借钱了。
我没啃声,也不想说话。
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世界,每个世界都不可能完全相交,顶多会偶尔靠近,更多的是完全不同的平行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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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坐在转运车里,看着父亲已经凹下去的脸颊,花白的头发,黝黑粗糙的双手,紧闭的双眼,忍不住呼唤他。
没反应。
我很难把他和十几年前的父亲,联系起来。我不禁想问,父亲,这十几年,你得到你想要的了吗?
办好入院手续,交好押金,他就推进了ICU。
我开始思考接下来的事。
也没啥大事,此时我做的仅仅是,给他的账户充钱。
说到底,是钱的事。
我计算了一下,一天6500,一个月保守估计20万,若是出现奇迹(基本不可能),需要更多的手术和后续保养,果真是无底洞,
我翻看银行账户,对能支撑的时间,心里有了数。
我开始联系卖房中介,挂天津的房子,低价急售。
又联系Ella姐,问能否预支工资。
她很痛快,签好的年薪70万,直接把今年剩下的48万一次性打给我。
我想好了,就直到我全部的资产清0为止。
我走上了一条,根本就不可能的逆向行驶救赎之路。
晚上,我回到酒店,开始幻想,若父亲醒来,他会对我说什么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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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,不成想,他进了ICU的当晚,半夜两点多,医院打电话说突发抢救,等我赶到医院时,人,已经没了……
值班医生交代了情况,然后让我办出院手续,领取死亡证明,并且提供了殡仪馆的电话。
遗体已经被运到了指定房间,给了穿寿衣的时间。
我根本还没来得及悲伤,一边脑子被李阿姨嚎叫得懵懵的,另一边被医院催促着办各种手续,接着拨通殡仪馆的电话,叫他们派个专业的人来指点。
很快,专业的人来了,有钱好办事。
几个小时内,父亲就被运到殡仪馆。
接着就是花钱选流程,是否要冷藏几天,是否要哀悼会,整理仪容,化妆,服装……是否要精致骨灰盒……
人死如灯灭,一切的待遇选择,只有为你主持的人来决定。
李阿姨嫌弃所有的东西都贵,不停地问是否可以接走遗体,得到了否定的答案。她一直嘀咕说找人,托关系,看能否接回家火化。
于是抄起手机打开嗓门去想办法了。
负责人就不搭理她,开始询问我的意见。
我想,乡下的亲戚比较少,赶到城里开什么哀悼会也不现实,但弟弟是他亲生儿子,不让看说不过去,于是打算选择冷藏,等李阿姨的儿子来看一眼。
谁知李阿姨并不愿意,她思考了一下,怕孩子有阴影,她托人未果,同意尽快火化。
我就选了整理仪容,哀悼告别,和火化套装。
整理好的父亲,像是睡着了,花白的头发也被染黑了,脸也有了活人的颜色。
我不甘心地又轻轻呼唤他,还是没有任何反应。
一直忍着的我,终于泪崩了。
就这一刻,我突然想,他是爱我的。
或许,他知晓了我的决定,他心疼我,于是就赶快地去了。
怕我花钱,为难,怕我往后受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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剩下的就是签字,付款,刷卡。
李阿姨忍不住说,你爸没有白养你。
经历这一遭,她彻底衰老。
二嫁给一个没有亲生骨肉的男人,为他生了个后代,他疼她不顾一切,甚至赶走了养了16年的养女。
然而造化弄人,仅仅享受了十多年的幸福,一切又灰飞烟灭。
不同的是,她现在拖着个男孩,岁数也大了,再嫁一户好人家,难度拔高了许多。
我看着高耸入云的火化炉烟筒,心想,这老天到底是怎么想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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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带着李阿姨,和父亲的骨灰盒返乡。
临返程时,我买好了烟酒。
回到故乡,家里院落里已经聚满了人。
大部分人都是听到消息自发的。
看我们回来,许多老邻居已经开始抹眼泪。
有乡亲大娘,帮忙烧好了水。
村长村干部在房间里看到我们已有火化,放下心来。
我依稀认得几个老人,但不知叫什么。邻居王婶一一给我引荐。
他们夸赞我出息了。
爷爷奶奶早就去世了,父亲有个哥哥,一直是疯疯癫癫的,做不了主事。
李阿姨进了隔壁房间就开始嚎啕大哭,众人安慰。
老村长问我,怎么个章程。
有什么想法。
老村长已经退了,大家继续选举出来的,是他的儿子,接替他。
不过他在村里一看就是仍有威望。
我说,拜托各位叔叔伯伯了,务必让我父亲走得风风光光的,花多少钱我都来出。
顺便拿出了在银行取得的5万现金。
老村长竖大拇指,说姑娘敞亮,有格局。
于是没多久,就有人组织专业搭建灵棚的,专业做丧事饭的,专业丧事吹吹打打的,院子里热闹起来,人声鼎沸形容不为过。
村长让镇上一家做花圈的过来布置,他们行动迅速地塞满了整个院子,纸人纸马,汽车洋房……又送来了白布,孝帽,恍然间,老屋就变成另一个世界。
我才发现,原来农村已如此发达,都是一条龙服务。
李阿姨也不哭了,开始张罗起来。
父亲的灵堂,在傍晚的时候已经搭建好了。
我看着正中父亲的骨灰盒,和大照片,想起了我的母亲。
悲从中来。
我跪在火盆前,整理着一堆纸钱。
如今我和父亲的距离,就是这堆纸钱了。
里屋外屋的摆了不少桌子,邻人们一边吃饭,一边说着父亲的生平。
总结就是老实人,命苦。
娶了不能生的母亲,被爷爷奶奶所嫌弃。
后来要了我,再后来又半路丧妻。
再娶终于怀上自己的孩子了吧,又鬼迷心窍把养女赶出家门。
白白给别人养了个有本事的闺女。
跪坐在我旁边的弟弟,一开始哭了一鼻子,现在正在和邻人的小孩打打闹闹,互相嬉笑。
虽然不合时宜,我并未阻止。
十多岁的男孩,可能少年不知愁滋味。
他并不知道,失去父亲对他来说,是意味着什么。
我第一次见到他,看得出,我父亲很宠爱他,小小少年,却还是稚气未脱,吃成了个小胖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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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阿姨自从灵棚陈设好,就躲在房间里不出来,并不完全是失去老公的悲伤,还有她自己的闹心事。
她和父亲睡的,是我母亲和父亲以前的房间。
邻人们正在劝她同意我父亲和爷爷奶奶葬在一起。
李阿姨不同意的是,她觉得那坟地里有我的母亲。
她想我父亲单独一块坟地,以后她和父亲葬一起。
她这样一闹,本来打算去为我父亲挖坑的邻人又停下了脚本,等着最后的决定。
傍晚,宴席散了,老村长请我进去。
当着众人的面,他问我的意见。
我说一家人,最好还是在一起吧。
李阿姨不做声,就是哭。
我就出来,到隔壁房间来了。
我听见老村长说:这闺女在关系上,还是xx的孩子,公安局也是承认的。
所以你们这房子啊,地啊,这孩子都有资格继承。
而且这孩子还出钱办了葬礼,这一天花费两三万就没了。
我看你还是和这孩子好好相处吧,未来指不定是个好缘分。
再说,你也不一定就留在这村吧,你这么年轻……在这上面计较个啥呢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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死后的利益,远没有眼前活人的大。
李阿姨同意了。
第二天一早,几个相亲就去给父亲挖坟坑了。
我晓得这事很难,初春还没化冻,西北风像钢针,到中午也不一定搞得定。
我拿钱叫老村长帮忙请了一台挖掘机来,果然很快就成形了,剩下就是大家帮忙修饰修饰。
老村长说,这女娃子是懂得心疼人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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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没什么亲戚,赶来送行的都是平时处的还算好的,所以送葬的队伍稀稀拉拉。
有了唢呐队,还算壮壮声势,提醒着村落,这里有个人在告别,一告永别。
有几个年轻人,估计是被父辈提溜来的,跟在队伍后面,一边扛着帆,一边戳着手机,还有的带着耳机。
鞭炮点燃,亲人下葬。
只有李阿姨的哭声最撕心裂肺,充满愤怒而尖锐。
她发疯一样咒骂不止,说父亲的薄情,对她的坑害,还不负责任……
土终究还是埋上了,一切尘埃落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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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晚我做了一个梦。
梦见父亲在老屋劈柴,母亲在厨房,煮疙瘩汤,我笑嘻嘻地端起碗,很烫。
母亲说吹一吹再吃,父亲劈完柴笑话我馋鬼。
我说,妈,我都好久没吃你做的菜了,外面吃不到啊,真的很想啊……说完我还哭起来,不晓得为啥,就是压抑和极度的委屈。
母亲又端出一盘玉米,说慢慢吃啊,不着急啊。
我猛喝几口疙瘩汤,就觉得很咸,觉得不对劲,今天的疙瘩汤怎么这么咸。
我说好咸!
父亲说,我早上给你买了一箱汽水在小后屋,去拿着喝吧。
我兴奋的像风一样跑了去,却怎么也找不着汽水,父亲在身后哈哈大笑,说我逗你的,家里哪有钱给你买汽水。
我生气父亲的欺骗,哭得更厉害了。
哭着哭着,我就醒了。
哦,原来咸,是因为眼泪流到嘴里了。
这是我在老屋里睡的最后一个夜晚。
天亮后我即将又返回娱乐和资本的顶流世界。
那是另一个我的存在,和这里天差地别。
乡音,老屋,就要再见了。
的确良布做的窗帘不遮光,有曙光透过,屋内一切都能朦胧地看清楚。
此时我再也没有孤独的感觉了。
我内心涌起一种明明奇妙的被爱的感觉。
我父亲曾经拿刀要剁我手指头的事,越来越模糊,取而代之的,是父亲在生日时,给我买的汽水,是他在春节跑去借钱,给我买饼干,苹果……
他曾扛着我去河边捉蝌蚪,教我骑水牛,给我打乌米。
我想,父亲在很多时候,是认命了的,是心甘情愿和母亲过一生的,也是爱我的!
只是母亲的离去和一个乡村男人对繁殖的本能,才骤然转变。
不过,他用他的命,最后一次,告诉了我,他对我的爱,对我的不拖累。
我就这样,被治愈了。
也许你觉得不可理解,也许没人教过你。
其实,人,就是这样,若要想走出被痛苦淹没的世界,就必须要找到被人爱的证据。
即便是原生家庭不幸,你也可以找到世界爱你的证据。
或是你低谷中,送来鼓励的陌生人,或是拉你一把的朋友,或是准时到达的公交车,或是台风中收到的停工信息……
没有人会一直爱你,但总会有人爱你。